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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与人 — 北京大学国际法学院2020届毕业典礼教师代表茅少伟教授致辞

2020届的毕业生同学们,

大家上午好!

首先要祝贺你们!祝贺你们经历了苦乐相伴的几年时光,完成了全部的积极构成要件,并完美避开了每一个消极要件,实现了毕业这一重大的法律效果!

也要祝贺你们的家人,这一成就是在他们的支持、帮助和关注下取得的,他们理应分享此刻的欢欣。

这无疑是不平凡的一年。今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深刻揭示了我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互相联系又彼此隔阂、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历史的进程扑朔迷离,人生的经验微不足道,在这个特殊的毕业典礼上,我能分享一点什么呢?

你们学的是法学,毕业于一所致力于追求最好的专业法律教育的法学院,多数人会继续从事法律职业。那就谈一点关于“专业”(Profession)的事吧。或者说,是一个追问:正是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们如何做一个专业人士?

这当然不仅是对大家的追问,而首先是一个自我追问;不仅是在此刻的追问,更是面向未来的追问。在学科的性质和功用上,法学或许与医学最为接近。在疫情汹涌的上半年,我们确实在很多医务工作者身上真切感受到了专业的意义和力量。我最近的杂乱思考,也主要是受几位医务工作者(尤其是张文宏医生和陶勇医生)的启发。我想,不妨就将这些思考和启发,连带它们本来就有的粗糙与纤弱、信心与犹疑、坚定与迷惘,一起付与大家。

做一个“专业人士”(Professional),意味着什么呢?张文宏医生的“走红”,似乎是因为他个性化的表达。但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这个特殊时点上,他近乎理想地履行了一个专业人士的职责,满足了公众的合理期待。他能够把那些原本疑难复杂的专业问题,用一种适于大众理解的方式,不失准确地表达出来。这体现的不仅是个性和沟通技巧,更是精湛的专业能力,以及对在此种特殊情境下如何以其专业联系公众、服务公众的透彻理解。

我得到的第一点启发就是,“专业”是那些把我们与其他人区分开来的特殊东西,同时也是一种把我们与其他人联系起来的特殊方式。专业首先是一种“区分”,它意味着一类特殊的知识、技艺乃至伦理,往往需要经过长时间的专门训练,形成极高的准入门槛。专业人士正是以其经过专门训练的知识和技能,服务于公众的福祉。没有“区分”,就没有合格的专业人士;而忽视了“联系”,则可能催生傲慢,乃至被专业“异化”为所谓“没有灵魂的专家”。

张文宏医生“走红”后,也未能幸免于蜚语流言,其中有些是关于他的收入情况。这一类“关心”似乎也很自然。当我们真诚地关心某个专业领域的发展时,当然会关注该领域专业人士(例如医生、护士、法官、教师等)的收入情况。如果收入太低,我们可能会很“义愤”:“难怪人才流失!”如果收入太高,人们也会有些怀疑:“是否取之有道?”从个人生活的角度,大家都在滚滚红尘之中,难免为名利所累。从制度安排的角度,让专业人士获得包括适当的经济激励在内的良好工作条件,对整个社会可能是更有利的。

不过,每次看到此类讨论和争议,我总觉得缺失了一些什么,似乎是少了一些更“本来”、更“内在”的视角。百胜集团无疑是一家成功的餐饮企业,可是我们会说肯德基是一家好的餐馆吗?一个销量最好的作家,一定是一个好作家吗?一部票房最高的电影,一定是一部好电影吗?一个赚钱最多的医生,一定是一个好医生吗?一个创收最高的律师事务所,一定是一家好的律师事务所吗?你可能会反驳,市场经济之下,大家都有选择,如果不“好”,大家为什么要选择它们呢?这当然很有道理。市场确实是一种重要的标准,而且比其他很多标准更少恣意、更多客观。但是,市场的标准仍然是一种外在的标准,是一种间接的评价,是一种截然的推断。而内在的尺度则是更直接的尺度,它并非是从某些外在标准来看待,而是从内在标准去衡量:到底好不好?这就不得不接着追问,到底什么是这里的“好”?很奇怪,我们好像已经丧失了依照事物的内在尺度来评价事物的能力。

我得到的第二点启发就是,专业有其内在的尺度——比如知识是否可靠、技艺是否纯熟、伦理是否遵守,以及最重要的,目的是否实现——而并非完全依靠外在的标准来评价。内在的尺度未必是单一的,但始终是内在的,符合事物的性质与目的。你喜欢吃甜,我喜欢吃辣,但我们评价食物的共同内在标准是“好吃”,而“这家店很贵”则是外在的。对于医生来说,内在的尺度是“治病”,更高的标准或许是“治病人”,与此无关的则是外在的。那么,法律专业的内在尺度是什么呢?服务客户?解决纠纷?还是实践正义?这个问题或许不容易回答,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回答。请不要误会,我并非认为外在标准完全不重要,或者“不食人间烟火”地主张只需要内在尺度,而是说,我们至少不能忘记专业有一个内在的尺度。这样的忘记,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如果我们只有外在的标准,没有内在的尺度,真正的专业精神就会被压抑。如果我们只有外在的激励,没有内在的激情,个体的创造力也会枯竭,难免总觉得“生活在别处”。哲人有言: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缺少内在尺度的世界未免太整齐划一了。

可是,理解了专业的意义,理解了内在的尺度,并且身体力行,就能保证一个专业人士的成功,乃至幸福么?很可惜,并不能。否则,陶勇医生就不可能经受这样的磨难。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去实践我们职业的理想。

我得到的第三点启发就是,我们是在一个真实的环境和真实的约束中去工作、去追求、去创造,以及去忍耐、去承受。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们难免挫折彷徨。棱角的命运似乎总是被磨平。曾经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不留神,已经变得遥远。就像一首歌里唱的,“因为没有草原,就忘了你是马”,甚至是千里马!除了困难和挑战,还有林林总总的诱惑,或许更难抗拒。这里相关的不是“专业”的共性,而是我们生活的具体时空的个性,以及我们作为个体的命运的不确定性。但这就是我们所必须面对的真实世界。

如果陶勇医生的故事只是另一起伤医事件的话,或许留下的只是愤怒和无奈。幸而不是。我读了陶医生后来写的一些文字以及接受的几次采访,深受感动。他学医的初衷简单、美好,但并不特别;正如我们大部分人学法的初衷简单、美好,但并不特别。他有非常优秀的职业履历,他在过往的经历中展现了他的温和、善良、清醒和豁达,这些都很难得,但并不让我感到意外。令我由衷感到钦佩的是,他的初衷,他的优秀,他的温和、善良、清醒和豁达,都经受住了最严峻的考验。陶医生说,因为看过太多悲惨的命运,所以更能承受打击;经此劫难,他对医生这个职业、对医学都有了新的认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作为个体的人与他的专业训练和职业之间的复杂关系。

我得到的第四点启发就是,当我们更好地理解了专业的“区分”与“联系”,理解了专业的内在尺度、并在这一内在的尺度上与他人和自我对话,理解了我们所处的真实世界、并在这一真实的世界里去追求我们的理想,专业的训练和实践就可能产生一种滋养。它不能在物质世界的层面保证我们免受各种苦难和不幸的侵扰,但至少可以在精神层面给我们一种绵长的力量,帮助我们渡过人生的幽暗岁月,帮助我们抵抗,帮助我们成长。这种滋养和力量,当然也可能从其他地方(比如家庭)获得;但这种从自身长期从事的专业工作中获得的滋养和力量仍然是重要的,它能让我们成为更自立的个体。我们既然将人生中如此多的时间投入到了专业与职业里,当然有理由从中期待更多、获得更多。

以上就是我近来关于“专业”的一些不太专业的思考,与大家共勉。

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既是庆祝一个结束,也是期待一个开始。对于那些已经结束的,你们将来会怀念它。对于那些即将开始的,我不知道,你们此刻更多的是忐忑,还是激动?我衷心地祝福你们!不是祝福你们旗开得胜,或者一帆风顺,而是祝福你们终能有一个自己定义的“好”的职业和人生。

你们将会经历更多,欢迎有空回到学校,分享“你的故事讲到了哪”。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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